高蘭抱著古明拓，坐在黑暗的車子裏，不知道自己和兒子會被帶到哪個地方去做什麽，她只知道，她一定要堅強，只要能護著古明拓，她就是死也願意。只可惜，到底還是被人把他們母子兩人分開了。

高蘭跟著一群中年婦女被分配到了一個車間，剛開始連大氣也不敢出，後頭見人人都辛苦勞作，有飯吃，有地方睡覺，高蘭這才慢慢的收了驚恐的心，開始留心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。日子就久了，相熟的大姐才告訴她，這裏的人，都是所謂資本主義的尾巴過來改造的，原本家裏頭都是有些家室的。如今社會改了，人人都要自食其力，高蘭本來是窮人家裏出身的，自打古三也死了以後，繡樓又經營不下去，早就自食其力了。輾轉來了鄉下，本來以為可以安生躲上幾年，不想還是被領來了這裏。跟兒子分開是高蘭最憂心的，古明拓在家裏養著，不敢放出去讓念書，只讓古五叔教導了幾個字，也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。

古明拓第一次跟母親分離這樣久，窗外的雪落下來不知道多少回了，自己每日出去同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人一起勞作。每周都會叫人隔離在一個明亮的房子裏，房裏只有一張桌子兩條板凳，分明就是審訊人時的標配。雖然說二十出頭的小夥子，離不開母親是一件丟人現眼的事情，可古明拓心中孝順，知道母親把自己看著這麽緊，是因為懼怕自己會死在外頭。他沒有反抗過，只為了讓母親安心，自打被一群人帶走了，就再也沒有見過母親，不曉得她過的好不好。

突然有一天，古明拓和高蘭被領到了一間房子裏。

剛開始，高蘭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，心裏一直想著，到底錯在了哪裏，等一下要如何認錯，態度才夠誠懇，等到了房子裏，突然見著了多年沒有見到的兒子，高蘭先是一楞，然後才哭了出來。即便是哭，高蘭也不敢出聲，只是使勁的拿手捂住嘴，生怕驚動了帶自己進來等候的人，叫人發現自己失態了，又失去見兒子的機會。

古明拓重重的跪在了高蘭跟前，道：“媽，兒子不孝。”

高蘭立刻做出禁聲的手勢來，道：“明拓，小聲，小聲些。”

“唉。”古明拓看母親頭發都花白了，心裏那個心疼，可也曉得母親這麽擔心的原因，硬忍著喉頭的哽咽沒有再出聲。

“兒啊，你可吃得飽？”高蘭看著離開時同自己一樣高，如今都已經高出自己一頭的古明拓，心中的疑問何止千千萬萬，最終還是只問了這一句。也就只這一句，古明拓就被高蘭問出了眼淚。這麽久了，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警覺，誰會問與自己無關的人一句吃的怎麽樣，到底還是自己的兒自己娘會疼。

“媽，我好著，我什麽都好著，倒是你，頭發白了，人瘦了。”古明拓說完這些，就再也沒法說了，高蘭原本柔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的皮膚如今也幹枯了。在跟大家一起勞作的時候，古明拓不是沒有見過受不了這份清苦，半途改嫁的比比皆是，像母親這樣能受得住本心，耐得住清貧的，當真是鳳毛麟角。

高蘭見著古明拓傷懷，怕被人說三道四，立刻擺手勸說道：“人都是會老的，老了幾個是會胖的，又見著誰老了頭發能不白的呢？”。

母子兩個還打算再說幾句，房間的門突然拉開了，外頭走進來一個領導帶著小兵，十分友善的招呼道：“辛苦了，我是過來問你們幾個問題的。”

高蘭立刻警覺的收斂了淚容，拉了古明拓往自己身後，擋在了他前頭，道：“首長好，我們一定實話實說，絕無隱瞞。”

“態度好就好。”那首長似乎很和善，沒有什麽氣勢，十分柔和的問出了一個問題：“梅花村古三是你們什麽人？”。

“亡父古三爺不知是不是領導說的這個人？”高蘭盡量平和的說出這句話，那個問話的領導忍不住冷笑了一聲，喝了口水，道：“什麽爺不爺的，如今只有爺爺大爺，沒有什麽三爺。”

“是是是，領導，是我說錯話了。”高蘭立刻認識到自己說錯了話，低頭認錯，唯唯諾諾的模樣讓古明拓心裏大為不滿。父親是什麽樣的人他不知道，可父親的名字是古三爺沒錯，明明就是這個領導自己聽錯了意思，為什麽要一把年紀的母親賠不是？他還要上前理論，衣袖就被高蘭緊緊的拽住，道：“不知道領導還有什麽指示？”。

“我們都是人民公務員，人人平等的社會，沒有什麽指示不指示。”那領導已經收起了和顏悅色的樣子，皺著眉頭問道：“你丈夫生前是漢奸？”。

高蘭仿佛被踩到了痛處，立刻搖頭擺手道：“不，不是，他那麽好那麽仗義的一個人，怎麽會是漢奸？”。

“那梅花村陳家可是古三出賣才死了的？”問話的同志已經面露不屑道：“還親自帶了鬼子去尋路，如何就不是漢奸了？”。

高蘭那時身在廟裏，不得真相，知道真相的古五叔和白朝不在身邊，只好嘆氣道：“這件事我卻不曉得，發生這件事的時候，我和我兒子都在寺廟裏。”

“好吧，我知道了。”問話的站了起來，跟在他身邊的小同志也快速的收拾好了茶杯，和他一起走了出去。

古明拓見人走了，立刻埋怨道：“媽，你怎麽變得這麽懦弱了？”

“時移世易，孩子，你要走的路還長，不能沖動啊！”高蘭一改方才謹小慎微的樣子，眼中盡是堅忍不拔的目光，道：“如今我們各自單獨在一個地方，沒有人扶持，沒有人關照，還要逞強，那就是自己找死啊。”

古明拓聽懂了母親的深意，閉了嘴，不再提了。只是不知道自己和母親會待在這裏多久。沒過多久，方才跟在問話同志身後的小同志進來，提高聲音說道：“領導說了，咱們共產黨不欺負孤兒寡婦，你們回自己家去，別再想著解放前那種養尊處優的日子了，萬事都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。聽明白了嗎？”

高蘭先是一陣迷茫，接著立刻聽懂了小同志的話，高興的眼淚嘩嘩流了下來。

“走吧，沒有人送你們，總記得回家的路吧？”小同志說完，把門打開，陽光照了進來，整個屋子一下子就亮堂了起來。

高蘭走近了小同志，溫和的問道：“小同志，我拜托問你個問題，今天是誰來了嗎？為什麽會叫我們走呢？”

那小同志心裏沒有多少心思，老實人一個，高蘭問了，他就老實的說了：“今天上頭來了個領導，說是要找故人。說是說找故人，還不如說是找仇人，可你也說了，古三死了。咱們領導是個冤有頭債有主的明理人，既然要找的人死了，自然不會連累了你們。”

高蘭以為是陳冰來了，嘆道：“她也是個可憐人。”小同志聽見了，瞪大眼睛叮囑道：“人家可是英雄，跟你們才不一樣呢！往後不可以這樣說了！”

“是是是。”高蘭趕緊的點頭附和了，斜眼看見從未走出過的工廠大門，帶著古明拓問了門口守門的大爺，知道了回家的路。

從第一步踏上廠房外頭的門開始，高蘭覺得自己終於又活了過來了。古明拓扶著身形有些不穩的高蘭，小聲問道：“媽，你還行嗎？”

“明拓，你不用擔心媽，媽可以的。”高蘭緊緊的拽著多年不見的兒子，雖然是走在蜿蜒的小路上，可心裏卻走在了一條康莊大道上。

不知道走了多久，曾經居住過的那片地方的房子出現在了高蘭的視線裏，高蘭一時莫名，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。她離開這裏已經是十年，十年前那日五叔媳婦的正值臨盆，也不知道這麽多年，他們是否還在。

高蘭站在了門口不遠處，正巧裏頭出來一個頭發已經全白的村婦倒水。她倒完水了擡頭看見了高蘭，手裏的盆子一松，掉到了地上，也不管自己手上有沒有水，一把跑過去抱住了高蘭，失聲痛苦道：“夫人，啊，夫人，你可回來了。”古明拓走時雖然是少年，可乳娘的模樣卻記得很牢，看著她老人家竟然還守著這裏，他也很感激，勸道：“乳母，回來了就好了，咱們進去說吧。”

乳娘嗯了一聲，拉著高蘭進了屋子，沒等高蘭開問，自己就先開了口：“夫人，您走了以後，五叔夫婦跟我都沒有離開過這裏。五叔被人給了什麽翻身做主的名頭，倒是得了這間屋子，五叔把古家的產業捐了，換了您和少爺沒遭罪，卻沒有換得你們回來。這下好，雲開了，月現了，都好了！”

“那吳縣的宅子和繡樓也賣了嗎？”高蘭心中或多或少有些失落，這些都是古三爺奮鬥半生的東西，雖然人是活的物是死的，到底罪也受了，真捐了，到底是可惜了些。乳娘還沒有回答，身後就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。古五叔剛剛從鋪子裏回來了，看見高蘭坐在家裏，激動的跟什麽似的：“夫人，繡樓和宅子還在，都在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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